□吴玲平
虎年早春，多阴冷天气。那日辰时，雨霏霏，风飕飕，我与老曾打起伞，出门。人问：“如此天气，何事清晨走？”笑答：“呵呵，想念清港老街的早点了。”
去老街，走老路，我们取道楚门三角眼，向西过淡水桥再清港桥，在清华南路北拐，走进暌违已久的清港老街。雨中的老街，半是清亮半迷濛，颇有“梨花一枝春带雨”之韵味。那清亮的柔光，大半来自宽敞干净的街道，花岗石板铺就的街道，被雨点打湿成一面镜子，映照着撑着各色雨伞的行人，映照着两侧的店铺楼房。楼房大都是新建的，三、四层高，外墙以白色为主调，透着现代气息，在烟雨朦胧中“俏丽”着；楼下的店铺，“头顶”均衬出黑灰仿古筒瓦屋檐，屋檐下匾额样的暗棕色木板，书着店名，使得店铺看上去很有年代感。林立的店铺，敞开着各自的门，五金店、钟表店、管道店、杂货店、小炒店、馄饨店、炒面店、嵌糕店、包子店……在人间烟火中热闹着。
我们朝老街深处走去，寻找记忆中的油煎馒头，圆脸大姐做的油煎馒头。27年了，还在吗？“在的，那两间店面就是。”我们随便一打听，便有了答案。顺着答案，我们来到一红衣女子跟前。她正在煎馒头，腾腾热气缭绕着她。她的右侧放着一屉包子，再右侧的另三个炉子上，还有三屉，其中一屉已卖空。“买油煎馒头哎。”听到声音，她从专注的动作中，抬起头，说：“啊呐，多年没见着你俩，没住清港啦？”她竟然还认得我们。是圆脸大姐。“是啊，住楚门了。你这店一直开在清港老街吗？”“对，我开33年了，我嫁过来之前我老倌已开了10多年。”“哦，你的店越开越大了。老街也与以前不一样了。”“嗯，早时老街狭窄。”大姐顿了顿，看着店外的雨，补上一句：“落雨天一走，整双鞋都是泥。”还真是，那些旧滋味，不是从旧时光里走过来的人，是无法体会的。有句话不知是谁说的：白天不知夜的黑。
大姐夹起馒头，装袋。熟悉的油煎馒头的香味，直钻鼻腔，我的胃随之发来渴盼的信号，但，还得等，等老街两种早点的经年之约，等一种念想，等一种回归，等木心先生笔下的一碗馄饨，“有时波德莱尔真不如一碗馄饨”。
馄饨店就在圆脸大姐包子店的斜对面，如今叫菊香馄饨。熟悉的老地方，熟悉的馄饨店，住在清港的7年，我们光顾了多少遍？那些年，那些低矮的店铺，那些黑瓦，瓦檐下那些无名小摊，一直在我的记忆里。圆脸大姐的包子摊，彼时就紧靠着馄饨店。馄饨店只卖馄饨不卖包子，包子摊只卖包子不卖馄饨。我们买了包子点馄饨，或点了馄饨买包子。包子，油煎的包子，我们叫它油煎馒头，*而不焦，皮儿香，馅也香，而馄饨又特别的清爽滑口。一碗馄饨加俩油煎馒头，给足了半天劳作之物质动力，让我轻松上完三节英语课，又读完数行波德莱尔。
那天，我们坐在也许多年前曾经坐过的位置上，店主端来一碗馄饨，还是那位大伯，还是一样的寡言。对老曾的好奇一问，他只答：“我们店开了多少年，已经忘记了。”所有的光阴都消融在一碗馄饨里，不见影儿。从花开到花落，从花落到花开，大伯他们活在自己的馄饨世界里，把一个个馄饨也做成了一朵朵花。一朵朵白绸样丝滑的花，开在菠菜与小葱的绿意中，开在原味的清汤里。热乎乎的油煎馒头，热乎乎的馄饨，那不变的模样，不变的滋味，让我们与留在齿颊中的香味重逢了，与二十几年前的许多个清晨重逢了。我吃得身心酣畅，甚至觉得外面的雨、雨中的寒，都是来助兴的。难怪有《雨中登泰山》之乐，有《王之猷雪夜访戴》之美。只要有好心情，天公都作美。
在清港老街，如是让人想念的已经营好几十年的早餐店，还有好几家，比如老街嵌糕，比如纪周包子店，比如老敏三炒面。老敏三炒面，于我家小曾，算得上是浓墨重彩的一笔，他对清港的记忆，是从老敏三的一碗炒米面开始的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，小曾可是“一碗炒米面，半壁美食史”。那时，我的炒面技术，也因此达到了个人炒面史上的“高峰”；那时，或午餐或晚餐，看着小曾就着绿豆汤或桂圆汤，美滋滋享用一碗炒米面，吃它个底朝天，是我的一件乐事。有时，小曾清晨也馋的时候，便带着他去老敏三炒面店吃一顿。我们住在清港的日子，正是小曾上幼儿园的时段，送他去幼儿园的路上，经过炒面店。老街上的人很喜欢老敏三的炒面，包括孩子。老板娘曾经对我说，有许多人自幼就在她店里吃，一直到成年还常来，后来，曾经的幼儿，又带着其幼儿来。小曾与他们一样，都是老敏三炒面的铁杆粉丝。小曾有一次从杭州回来，突然问我们，清港那家炒面店还在吗？“还在吗？”薄薄的三个字，让我触摸到时间的厚度。27岁的小曾越过二十年的岁月之墙，“直奔”儿时的炒面店而去，看来，清港老街的气息，炒面店的气息，像遗传基因一样，已种在他的身体里。
我们告诉他，还在的。炒面店已移到老街口那两间四层楼房里。早上5点开门，到中午11点便打烊，顾客盈门，生意火爆。以前掌勺的年轻热情的老板娘基本不炒了，传给她那戴着眼镜挺斯文的儿子。她儿子曾在某职业中等学校当教师，后来回家师从他母亲，勤练得正果。一样的食材，炒出与他母亲一样的味道。有位常在他那吃早点的朋友讲了件趣事：某位先生不知因何事，与店主生了点龃龉，当他又忍不住走进炒面店时，自嘲道，实在想吃他家的炒面唷！
那天，从老街深处出来的时候，雨还在淅沥沥地下着。忙碌的人顾自忙碌着，这是老街的每一天，这是咱老百姓的小日子，这是小日子里的坚守与安宁。老街是老的，老街也是新的。在新老的“接缝”中，一家家老店散发出自己特有的光芒，照亮来处，照亮归处，也照亮一家店铺外墙上的八字店训：外不欺人，内不欺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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